吃食堂

第一次吃食堂是在高中。

许多年后,回去看初三的老师,他们总说我能考上高中太奇怪了。他们说,初三时的我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心智未开的小孩儿,似乎完全不知道中考为何物,每天只是傻乎乎地跟着一帮哥哥姐姐上课,却不明白意义何在,还傻乎乎地学得特别认真。

确实,那时的许多事已经朦胧了,大约就是一个热气未消的初秋,暑假的裤衩背心还没穿够,就稀里糊涂的开始上高中了。而在那之前,我似乎从未正儿八经弄明白洗衣服的程序。但仿佛一夜之间,也许就是在温凉的天气下,在拥挤的8人宿舍里,在不知道该和室友说些什么的那个夜晚,所有事情,都豁然了。

学校发了统一的饭盆。其实就是一个大个儿搪瓷的茶缸,非常大,高度和常见的普通搪瓷茶缸一样,而半径和它的高度大致相当,所以,非常大。白色,有一个盖子。盖子没有把儿,盖在饭盆上类似井盖盖在井口,饭量超大的同学可以把盖子当作一个小碟子,再放不少菜或者米饭或者馒头。不过一般这个非常大的饭盆,就什么都装下了。

不止饭盆,一切都是统一的,统一的校服,一套春夏装一套秋冬装。统一的蓝色大被罩和粉色大床单。洗被罩和床单的时间都是统一的,学校会组织统一在洗衣房洗,每个班每个月能轮到一次,所以要在一个统一的位置用圆珠笔或者钢笔反复写上名字,以防洗完了之后找不回自己的那条床单。高端一点的就用线把名字绣上去。再高端的就背回家去洗了。但我从来都是在学校洗的。

然后就是去食堂吃饭。

食堂的师傅管饭盆叫“饭盔儿”。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并不是第一次去食堂吃饭,而是几天之后的某个早晨,或晚上,去打粥。一个高大魁梧的师傅对着我说把“盔子”拿来,我很糊涂,不知道什么是“盔子”。于是一边说“啥”?一边把饭票递给他。三番五次之后,我才明白他说的盔子原来是饭盆。而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词应该这样写。

直到很久以后,在我的反复揣摩之下,才终于确定这个词是这样写。

至于第一天在食堂吃了什么,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记得我好像在排队。土豆和菜花之类的。

后来还吃过豆芽什么的,也就是开学没几天。我已经明白吃饭未必就得在食堂吃,那里又挤又吵,而且很难抢到凳子,只能站着。所以捧一饭盆的豆芽和米饭在宿舍吃午饭。那一天,爸爸送来了一个小木箱子。放在床底下,是个放东西的箱子,拉出来,就变成了桌子。三年的时间,我们在上面吃过饭,泡过面,打过牌,写过作业,也许还干过很多事,却都模糊了。

但我还记得2003年我来北京的时候,第一天在食堂吃了什么。在三食堂,爸妈都在,三份3块钱的肉丝炒面。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肉丝炒面才3块钱。那炒面的味道似乎不错,所以在爸妈走了之后我连着吃了一个礼拜。

三食堂位于二食堂的南边。二食堂在三食堂的北边。挨着。

可惜三食堂后来没有了。

哪一年忘记了,公元纪年的时间点一旦和学年、赛季之类的混淆起来,就很难记忆。两者我通常只能记住一个。如果我记得大三时认识了某个朋友,那我八成说不出来大三那年是公元纪年的哪一年。而更多时候,我会把这两个时间都忘了。

冬天或者夏天?也忘记了。反正就是某一天的凌晨四点,三食堂着火了。据说是做早餐的时候燃气爆炸了,当年还有很多视频记录了第一现场的熊熊大火。在12号楼或者15号楼或者17号楼拍的。

然后三食堂就没有了。我至今也无法揣摸出一个只有一层的建筑物着火之后学校就那么把它晾在那里不管不问是什么意思。食堂从正门进去纵深有几百米,只有后半部分烧毁了。而整个食堂就在那里闲置了许久,不见拆除,不见休整。连门前的路都修过两次,那个一层的大平房还是在那屹立不倒。

每次从门前经过去二食堂,我们都会开玩笑说,这三食堂戳在这里不拆,是准备当作火灾纪念馆,让我们永远记得用火安全。但似乎作用不大,没过多久,18号楼的研究生宿舍就在用热得快的时候把楼点着了。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宿舍开始限电了。

当三食堂依然健在的时候,那是我最爱的食堂。原因很简单,那不是大锅炒菜,每个窗口都是单点,盖饭或者炒饭,或者包子、饺子、面条什么的。虽然需要等,但味道大多不错。最重要的就是,那里的几个窗口,总是有饭。不论是什么时候,下午或者晚上,只要食堂还没关门,你就可以到那吃上一口热饭。

在我的时间概念里,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三食堂遗址上终于建起了一座新的食堂。原来长长的纵深截取了后半段,重建了食堂,还是叫三食堂。却也今非昔比了。至于前半截,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仍然戳在那,继续它的火灾纪念馆使命。外墙被贴满了校园活动的海报,还有考研和英语的传单。

每当我在食堂吃饭,总是不免想起大一的时候,宿舍里四个人一起去吃中午饭的一次经历。我们决定去吃中午饭,然后就去了。先是提议去三食堂,大家都觉得远。于是去离嘉园最近的四食堂,那时四食堂公认的最难吃,我们在那徜徉了一会儿,改主意准备去从未去过的一食堂。一食堂位与校园的东北角,感官上那似乎是校园之外的一个地方。然后就去了。其实一食堂的饭菜还不错,只是大家都没去过也没什么推荐,踌躇了一下,我们又开始向二食堂前进。二食堂位于校园西北角,到达二食堂的时候,已经没饭了。虽然颇为彷徨,但最后我们还是在三食堂吃饭了。回到宿舍,距离我们最初决定去吃中午饭的时间,正好过去了两个小时。

其实在北京这几年,我真正认认真真在食堂吃饭的日子并不多。要么是玩游戏错过了饭点,要么是嫌人多错过了饭点,要么是故意错过了饭点,然后叫外卖,或者泡面,或者吃零食,或者就留着下顿一起吃。

但有一段时间,我对某一天的某一顿饭特别认真。那就是大二上学期星期四的晚饭。那一天下午四点在思源西楼上概率,五点课间休息的时候,我会飞跑去食堂,趁着整个食堂人不多的时候点一份炒饭,飞快的吃干净,然后飞跑回教室继续上课。成就感十足。后来我还发现好几个同学都这么干,大家都成就感十足。

那个概率老师的名字我也还记得,偶尔有小朋友会问我概率老师哪个好,我会毫不犹豫地推荐她。因为不论从交作业的次数、课堂点名、考试答卷哪个方面看,我都是必然无法及格的,而最后我居然以60分通过了。概率是我大学里为数不多的一次通过的科目之一。

后来谈恋爱的时候,食堂差不多就是我和女朋友一起待得最多的地方。俩人不是一个学院,也不是一个年级,完全没机会一起上课。我又懒得上自习,出去玩更是懒得动弹。所以每天一块吃顿饭就成为谈情说爱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至于许多熟识的朋友开玩笑说是我们根本只是一对饭搭子,甚至连饭搭子都算不上,因为都是各买各的,各吃各的。

高中时那个白色的饭盆,来北京的时候一并揣在书包里带来了。那时还以为大学的食堂也需要自己带餐具。在学校搬了几次家,白色的饭盆也始终没有丢。后来搬出学校了,这个饭盆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煮面。直接在煤气上煮面,可以少刷一个锅。不过用得久了,终于在去年冬天的时候,盆底儿被烧了一个小窟窿。

其实搪瓷的缸子是不会被火烧坏的,只是这饭盆跟着我东奔西跑,盆底边沿的搪瓷里外都磕掉了一些,漏出了薄薄的铁芯。水蚀火烧,慢慢就漏了。

那一天我对着灯,透过盆底儿,捕捉到了一丝明亮的闪光。

觉得心里有些东西好像也漏了一个小窟窿,有些东西流走了。许多往事一齐涌了上来。

原来拥挤的8人宿舍早已断了联系,一些名字都忘记了。原来高中的食堂早已不再用饭票了,连承包出去的小卖部都改用刷卡了。原来3块钱就可以吃到的肉丝炒面现在要10块钱才能吃到了。原来以为一直屹立不倒的火灾纪念馆也终于被推倒了,要建成什么什么活动中心。原来再也不会有人问我哪个概率老师好了。原来饭搭子早已远赴他乡音信飘渺。

总有一天,要和过去告别的,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不论那个过去多么快乐或痛苦,不论那里曾经让人喜极而泣,或是悲伤欲绝,都要过去的。

前不久,在中央民族大学的食堂,下午三点多,刷着王二的饭卡,吃了一份豆角肉丝盖饭,味道很好。我在北京好几年,这个学校离我只是相隔一个街区,却从来没有去过,也无缘认识这里的人。后来住在交大东路,无数次去国家图书馆,路过这个学校,也从来没有去过。

想不到,在这么久之后,我会用这样的身分和这样的方式在这里吃食堂。生活显然给我留下的太多未解的玄机,以待今后给我惊喜。

下一个惊喜会是什么?

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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