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比如在与朋友聊天的时候,或是久未联系的旧交再次见面的时候,或是给新认识的小姑娘讲故事的时候,或是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或是像现在这样准备开始写一篇文章的时候,我多么希望,能够这样开头:“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2003年的初秋。阳光温热的上午,我站在交大门前那长长的小径的另一端,那时没有红绿灯,没有高架桥,没有车水马龙,没有人潮汹涌,只有道路两侧的绿树成荫,我顺着那条小径慢慢地看过去,看到在枝叶掩映中若隐若现的高大校门,心中无法压抑的激动和热情几乎就要喷薄而出。我对自己说,我会在这里开始又一个不朽的传奇。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第一场胜利的夜晚。那时我只是个孩子,未经世事的孩子,懵懂而无知,鲁莽而轻率,我稀里糊涂地握着评委的手,语无伦次地接受他们的恭喜,以及表达我的歉意。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发出那样的声音了,那声音失了音色,嘈杂而破碎,但却是我为荣誉而战的呐喊。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58分的英语成绩。我对着机房里苍白的电脑屏幕面无表情。我从未不及格,就从这一次开始,我从未及格。又怎么会忘记。但其实我更愿意早已忘记了。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光芒四射的季节。在交大论坛大杀四方,我的全部热情和积郁都在辩词中得到释放,酣畅淋漓,从学习到生活所有的失落和不满都转化成我的愤怒,在一场接一场的比赛中爆发。每一场比赛结束之后,我的落寞与比赛时的兴奋同样强烈。每一次庆祝之后,我的寂寥与对比赛的渴望同样热切。就像饮鸩止渴。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一个人的脱口秀。我其实至今也不明白远哥为什么能把那次的录像看很多遍,我自己从来也没有完整地看过一次,我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一夜我都说了些什么,那时的发言稿也弄丢了,也许是送人了,谁知道。所以也不能说那一次是“清楚地”记得。我只记得没有人找我请吃夜宵,也许那一夜确实很好玩,也许大家只是当我在开玩笑。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迎新晚会。我冲出灯光室从茫然无措的小朋友手中抢下话筒走到聚光灯下,我同样紧张得要命,但是我不出现,还能等着谁出现呢。如今算来,05级的小朋友都已经毕业许久了,也不知那时被我抢了话筒的小女孩现在怎样了。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拥挤而闷热的教室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或者说,你见到我。如今想来,我写在《吃食堂》中的那句“生活显然给我留下的太多未解的玄机,以待今后给我惊喜”,本该在那时就领悟了,可惜那时还不够聪明。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我坐在刘晓对面,听他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要好好学习。他的肚子还是如许多年前一般的大,我看着他的眼睛,很想反驳他。幸好我已懂得克制和内敛,只需等他过完了嘴瘾,就可以该干嘛干嘛。倘若与他对喷,就没有尽头了。于是,就没有反驳。每当回想与刘晓谈话的情节,我都希望能回到过去,第一次就把他喷翻,这样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听他训导了。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2007年的夏天,把同学们一个一个地送走,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描述。那个夏天我失去了所有的荣耀和希望,和一帮难兄难弟龟缩在20号楼的宿舍里。每天下午看女生去洗澡,她们都穿着贴身的睡衣去洗澡,曼妙的身材被勾勒的清晰诱人,洗完出来时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肩膀上,脸颊被热气熏得绯红,每一个都窈窕动人,我们就站在楼上对着她们品头论足。那个夏天没有网络,我们蹲在酷热的宿舍里和令人发狂的电脑打dota,电风扇和电脑一样多,也一起从早转到晚。挥霍青春的时候,总是有种异样的快感。
比如,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我离开学校的时候,穿着裤衩拖鞋,背着破书包,拎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行囊。我带着我所有的日记,还有买来送给朋友却没有机会送出去的川端康成,还有什么呢,似乎没了。还有我的旧电脑,那简直就是我所有乐趣的来源,游戏和小片儿。
我像远哥曾经教过的一样,站在南门,把它们放下,转过身来,对着高大的校门,开始回想,这些年的所得所失。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如我昔日面对58分的英语成绩一样漠然。仿佛那些灿烂的黯淡的辉煌的衰败的故事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不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幸福还是忧愁,都如过眼云烟随风而散。
那时的感觉,似乎是剃光了头发一般,再长新的。
但是,每当我想这样开始的时候,我就发现,那些自己以为清楚地记得的事情,并不是那么清楚。在有意无意间,点滴的往事就在风中破碎,在颠簸中失落,就像写在沙滩上的记忆,被海浪无情地带走了。
许多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除了在我的记忆中留有痕迹,在时间的车轴上,没能刻下一丝印记。
早已忘记的,就不必再提了。
这算是告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