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总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又有故老相传,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又有古谚曰,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店里最左侧的边界,紧挨着一条通往安全通道的走廊。走廊的对面是商场自己实体的砖墙,砖墙上开了门,分别进入母婴室、开水间和厕所。我这一侧在建筑图纸上只有两根相距8米的柱子,没有墙壁。之前的商户在这一段紧邻走廊的边界上,两根柱子之间,竖起了六面顶天立地的大玻璃,玻璃紧挨在一起,共用一个超大外框,组成一面整体的落地大窗,也是一段全透的墙壁,通透,漂亮,一览无余。站在玻璃墙里,可以清晰地和对面厕所和母婴室里进进出出的人,面面相觑。
装修的时候,为了好看,主要为了省钱,就保留了这一段玻璃墙。
这段玻璃墙,就是河边的鞋,江湖的草,井边的罐缶,阵中的兵将,在它在边框里立为高墙撑住天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将有一日被淘气的娃干得稀碎的命运。我,作为一个经营一家遍布淘气的娃的淘气堡的在职小企业主,自上岗的那一刻,也就注定了要填补亲眼目睹巨幕玻璃墙被干得稀碎,并为此损失金钱耗散精力的人生空白。
那是一个星期六,生意很好,里里外外挤满了淘气的娃,我满心欢喜看着财务数据像坐了窜天猴一样飞上五层楼那么高。正得意洋洋盘算着宵夜的时候,一声巨响,就如窜天猴在半空中炸裂了一般,在我耳边爆起。
我循着声音望去,玻璃墙外从前通透得无法察觉的光亮,突然泛起了点点粼光。似乎有什么特殊的物质阻断了光的直线传播,让它们在空间中经历曲折,用混沌的无法尽数的折射与反射,创造了一片五彩。我带着疑惑一点点走近,随着我的位置变化,那粼光也变化万千,起伏闪烁。在遥远的北方,一座逼仄的小城,一间普通的商场里,一面随处可见的玻璃上,我仿佛看见了夕阳下的洱海。
我还听见了一串绵延不绝的声音,最初时它们似曾相识,时间只过了一秒,我就想起在何处曾听过。那是大卫·爱登堡爵士倾情旁白,BBC探索频道2011年出品的经典自然纪录片《冰冻星球》中,冰川碎裂的声音。巨大的冰川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与陆地的辽阔冰原崩裂,坠入大洋,先进的摄影和收音设备,如实记录了自然界摧枯拉朽的宏大力量和那力量发挥作用时迸发出的震撼人心的怒吼。
我一步步走到玻璃墙前面,终于看清了夕阳下的洱海,摸到了格陵兰的冰川。钢化玻璃的强度在最初的那一刻就同时崩解,裂纹瞬间遍布了整面玻璃,同时还在眼睛看不到的细微处继续蔓延,发出与地球上最雄浑的自然现象之一相同的声音。而我,突然又明白了龙泉青瓷早已失传的陶瓷烧制工艺——冰裂纹是因何得名的。果真是浑然天成,妙手偶得。
玻璃没碎,但强度已经荡然无存。我赶紧把围在近处好奇围观的几个小朋友拽开,同时已有另几个淘气的娃,指着又一个淘气的娃,冲着我嚷嚷说,叔叔是他干的。据周围几位亲眼目睹了全过程的家长描述,再经过我文学化的修辞,确实是那位淘气的娃,向着玻璃加速,飞身跃起,张开双臂,像一只飞鼠从一棵树梢飞向另一个株枝头一般,越过半空,又像汤姆和杰瑞里的小蓝猫一样,整张人都扑在了玻璃上。
小朋友显然和我一样,没见过玻璃碎裂这种大场面,当时就有点吓蒙了。小朋友我倒是认识,每逢周末都来的老朋友。叫来小朋友的家长,让小朋友自述了事情的经过,又听围观的小朋友和家长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叙述一番,再调出监控录像核对,最后摊开小朋友的手掌一看,掌心握着一枚磁石,边角锋锐。物理数学不分家,力与运动物体的加速度、质量成正比,力矩与力臂成正比,压强与接触面积成反比、与压力成正比,玻璃强度只与压强有关,一点崩溃,全面崩溃。那么大的一面钢化玻璃,就这样被一枚锋利的小石子,给干碎了。
我们两口子,都是讲道理的人。愿意和讲道理的人交朋友。所以一直也能和这位小朋友的父母聊得来。发生了这样的事呢,自然是大家都不想的,本着和气生财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则,双方各自分别忍了一些委屈,窝了一些火气,吃了一些苍蝇之后,最终在钱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询了几家玻璃厂的价格,最后选了殷老板介绍的一家。最便宜。殷老板是我们认识的一位承包装修工程的先生,曾给周边的店铺做过装修,在围观看热闹时认识了,后来也帮忙给我们做过几件小活。谈不上有深交,但也说得上几句话。在我的视角里,此次更换玻璃他没有出镜,只通过语音和文字贡献了几句台词,但却是一位不可或缺的线索人物。
几天之后,新玻璃做好了。第二个星期六的上午,玻璃厂的师傅问我,是否可以下午一点来安装。我当然拒绝啦。因为在确定了价格和工期时,我就与中间人殷老板商定了,安装时间有两个限制,一是需要提前一天告诉我,才能与场地方报备协调;二是不能安排在周六日,因为场地里人太多,无法施工。
时光飞逝,就是新的一周。星期一的傍晚,我询问玻璃厂何时能来安装,回复说不能确定,但同时也打保票说这周能装上。我想着,日子还长,也不着急。岁月荏苒,就到了星期二的傍晚,我询问玻璃厂,周三周四是安排哪天,我得提前跟场地方报备。回复说,周三周四肯定不行,工人都没时间。我算了算日子,又问,那是不是就可以确定是周五了呢。回复又说,周五也不行,同时抱怨说,上周六下午一点已经安排了人过来安装却让我拒了,颇有点如今的后果需要我自负的意思。我就有点挠头,也有点恼火。遂发了一长串文字过去,大意是我这边周末不能装、提前一天报备的要求都是一开始就告知了,这周装好又是贵厂自己许诺的,怎么又推三阻四不能完成了呢。
这时我已经能够隔着屏幕感受到玻璃厂的师傅对我这个客户的厌烦,像极了我遇到店里的会员办卡时要送这送那到期了用完了又要延期蹭便宜时,发自内心又极力忍住不能使之怒形于色的厌烦。内心戏是我宁愿不赚这个钱,也不想跟这位打交道了。
玻璃厂的师傅也回复了一长串语音,大意是安装时间的两个限制,殷老板也没跟他们说清楚,所以其中的乌龙种种,也是委屈万分。
不多时,殷老板打来电话,解释了玻璃厂人手的紧张,若是不着急,就等下周厂里的工人回来再装;若我确实着急,需得再加一点钱让他们可以临时请个外面的工人。本着和气生财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原则,双方各自分别忍了一些委屈,窝了一些火气,吃了一些苍蝇之后,最终在钱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
今日起个大早,看着工人卸下玻璃运进货梯搬到走廊,敲碎旧玻璃,装上新玻璃,打满玻璃胶,清扫玻璃渣,收工结账走人。
玻璃墙对面是洗手间,洗了手出来的人都喜欢把湿漉漉的手在空气中甩一甩,抽抽风干得快,细碎的水滴凝了微尘溅射在墙外面,日积月累就有一层层水渍泥痕。更换过的这一块崭新无匹,一尘未染,比旧玻璃干净许多,窗外的光亮通透得无法察觉。
玻璃换好了,我总觉得没有一个人开心。撞碎了玻璃的小朋友不开心,玩得正春风得意,不知怎的就闯了祸;小朋友妈妈不开心,养个孩子已经够花钱了,竟然还得替他背这种不省心不省钱的闯祸锅;玻璃厂也不开心,本来周六来装既可以省一个工人的支出,又可以省下今日的工时去做另外的活,一进一出少赚几百块;殷老板也不开心,就中间传个话一分钱不挣,结果两头落埋怨;我也不开心,明明是我的东西弄坏了还要照顾肇事者的心理感受,预先的约定不能遵守连带其它的时间安排必须调整,一大早没开张就先赔了几百块;甚至商场里保洁的大妈都不开心,莫名其妙就要打扫缝隙里残留的玻璃碎渣,平白无故多了许多工作量。
冥冥中似有一根草茎,把这许多人穿在一起,把河边的鞋,江湖的草,井边的罐缶,阵中的兵将都穿在了一起,挣不开,跑不脱,大家挤在一起辗转扭动,彼此都要各自分别忍一些委屈,窝一些火气,吃一些苍蝇,才能求得一时的安稳。
在这一天终于要接近尾声时,玻璃厂的师傅又发来消息,说早上使用的角磨机似乎是落在现场忘了带回去。我在店里找了一圈,没有发现。又拜托商场的经理去问保洁,至今未得回复,只怕是希望渺茫。查了京东上便宜的角磨机大约100块钱,不知玻璃厂遗失的这一把,在它有限的工作时间里,是否已帮工厂挣回了自己身价。
题图摄影:Matthew T Rader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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