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画与猫

离开赛场之后我就不再看任何一场比赛了。这可能是我作为一个辩手最后的倔强。因为在培训教材里我撰写的那一小部分一开始,我就总结了辩论赛的本质,它是一场表演。

在我还能影响辩论队技术走向的时候,我经常告诫小朋友们,辩手是没有立场的。我们以说服评委而非说服对方为核心搭建了整个技战术体系。而一个技术全面准备充分的辩手,则可以随时在立场之间切换。在训练中,我们经常会在不设正反方的情况下,让辩手一起进行准备,之后临场随机分配正反方,把彼此了解信息完全对等的辩手分为两组进行对抗,甚至在中间环节就让辩手交换位置。就是要抽离题目的预设立场,单纯地锻炼辩手的辩论技术。

比赛的获胜方并不代表真理,而是代表了获胜一方有更好的议题控制、叙事技巧、辩论技术和情感表达。更本质地说,是获胜一方有更好的隐蔽逻辑漏洞的能力。

于是辩论场就只是一个很好的锻炼场所,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实践岗位。如果一个人长期活跃在辩论场上,我认为是一种浪费。就像一个人去健身房锻炼,拥有了强健的体魄却只是追求卧推更高的数字,而没有走出健身房去搬更多的砖,就是一种浪费。

赛场给了一个辩手学习锻炼施展才华的空间,也很容易成为一个辩手的舒适区。所以在我还能影响辩论队辩手成长的时候,还经常告诫小朋友们,辩论不是一辈子的事,但辩手是一辈子的身份。不知他们是否曾经体会到个中深意。

从这个角度看,赛场上一个有价值的辩题应该是政策性辩题,而非价值性辩题。我们曾经努力推动新生赛多出一些关乎学生切身的政策性辩题,小处说,可以讨论是否应该让大一新生参加四级考试、学生宿舍是否应该通宵供电;大处说,可以讨论是否取消高考加分、培养计划调整是否让学生参与;更大处说,可以讨论上海与北京的号牌政策孰优孰劣、西安和南京的积分落户如何抉择;甚至说,去讨论一个国家的基本国策、外交战略。通过政策性的题目,引导年轻的辩手思考现实,思考具象,思考如何分析问题如何解决问题,思考如何有所舍有所得有所收有所放,思考牵一发动全身的大局观,思考四两拨千斤的玄机巧妙,思考长短远近利益均衡的痛苦与牺牲。

我也曾一度沉醉于金钱是否是万恶之源、美是主观感受还是客观存在这样形而上的题目,夸夸其谈确实华丽风光,但击穿那工巧的外衣,实则如空中楼阁,如泡沫炫影。

名画与猫就是这样一个题目。

我为《奇葩说》的所有辩手感到悲哀,尽管我一集也没看过,尽管他们完全不需要我的感到。他们共同成就了一场又一场华丽的表演,却也如许多华丽的表演一样,没有对世界的演进留下一丝影响,只留下了看台上的欢呼雀跃和散场后的一地鸡毛。

我想这是辩论赛的宿命。你以为是在对真理进行思辨,但看客给出的命题作文,只是想看你带着镣铐跳舞,只想欢呼你的炫技,只想要烟火般的喧嚣繁盛。雷鸣般的掌声,海啸般的赞美声,送给聚光灯下的小丑。

我已经不再与人辩论。生活的辩论场上没有评委,如果对方不愿意被我说服,那我们没有必要辩论,如果对方愿意被我说服,那我们更没有必要辩论。正如敌人不相信你的解释,朋友无须解释。

我想起很多年前罗永浩和王自如在优酷直播的那一场论战。王德山让我评价一二。很可惜那场论战我一分钟都没看过。于是只好引用了理学院辩论队辩手手册中的两句话,作为我的价值判断。第一句是,辩风即人格,辩论即人生。第二句是,一个自大的辩手往往会在生活中遭到更大的失败。

时隔多年,我依然觉得挺正确的。

题图摄影:Jason Rosewell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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