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似凉水

对于人类来说,感同身受这种技能无疑是有进化优势的。

据我的理解,感同身受的一种原始表现形式就是打哈欠会传染。有研究认为,在人类仍处于古猿群居的时代里,打哈欠是一种向同胞传递“我困了”信号的肢体语言,而当同伴接收到这种信号时,也用同样的方式向周围的同伴传达同样的信息,最后整个群体都会得到这样的资讯:我们之中有人疲惫了,需要适当的休息。懂得这种信号种群,在竞争中保存了更多成员,而不懂这种信号的种群,则在残酷的自然选择中逐渐被淘汰。于是打哈欠传染这件事,就被写在了今天人类的基因中。而且有研究表明,越是关系相近的人群,打哈欠传染的效果越是明显,从亲人、朋友向陌生人渐次递减,这也从侧面印证,打哈欠传染是一种在亲密人群之间进行的社交行为。

但似乎进化总是处于两难的抉择中,就像,拖延这种看起来不利于竞争的性状之所以会在进化中保留下来,是因为它有效抑制了冲动带来的伤害,可是拖延本身也会带来另外的伤害,于是只能在漫长的演化中,拖延和冲动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在这脆弱的平衡中摇摇晃晃走下去。

我想,感同身受也是一样。

它赋予我们同理心,让我们在交往中,能够体会他人的情绪、理解他人的立场和感受,站在他人的角度思考和处理问题。

然而问题在于,他人的情绪和感受,会因此而传染。在人类懂得了文明和文化之后,这种传染又再度被渲染和扩大。我们已不止能体会他人的情绪和感受,更能体会他物的情绪和感受。尽管往往他物并没有情绪和感受,人类却无法抑制自己去体会它们的欲望。比如,伤春悲秋。

看到百花凋敝黄叶萧瑟,就联想起世间的颠沛和漂泊,由天地无常又想起人生苦短,抬头是苍穹浩瀚低头是自我微茫,于是就没来由地伤感起来。

但古人似乎也意识到,情绪太丰富不好,虽然他们可能并不确知情绪对于进化的意义,也从未科学论证情绪恰当的度在哪里。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种典型的传统道家思想在许多文人老了的时候,都很喜欢。但其实在我看来,这样说的人们,往往是因为遭遇了到悲,而非获得了喜。在悲的时候,总是说着规劝豁达的话抚慰自己,可谁要是在喜的时候,说着不以物喜,就难免有矫情和得了便宜卖乖的嫌疑。

夏秋之交时,就是同时说“没来由地伤感起来”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两句话的好时机。

我想人们因为节令而感伤,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世界观不够大。就是《逍遥游》中所说的“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世界不够大,就要为小事操心。但大事小事都是相对概念,在朝菌眼中,日上三竿就是菌生的大转折,蟪蛄眼中,夏去春来就是全部的岁月,可是冥灵看来,寒暑变迁也只是寻常景色,大椿看来,沧海桑田也不过尔尔。于是一阵风就让朝菌泪目,一场雨就让蟪蛄感怀,但是这些在宏大的世界观中,皆是齑粉。

所以那些真正懂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心中拥有着我所不能企及的雄伟时空。可惜也有很多人,搞反了二者的关系,跳过世界观,装出一副深沉豁达的模样,眼中仍是短暂人生中的苦痛和挣扎。

比如我。

形容初秋时节,有句话叫做夜似凉水。我觉得凉水这两个字,用的真是好。夏天时太热,基本上不喝热水,一夏天的凉水,都是怎么喝怎么爽,而且总嫌不够凉,可是喝着喝着,突然有一天早晨起来的一口凉白开,发觉比平日凉了百倍,咽下之后仿佛化成一道冰线,从喉间沿着五脏六腑一路向下,几秒钟就冰住整个身体,一连串寒颤从头顶打到脚底。然后就慢慢端着热水,等着冬天到来。

凉水还是同样的凉水,可秋天一到,那杯水就加倍冰凉。捧在手中越来越温热起来的水杯,大声宣告着,这个夏天又过去了。

周六的晚上,淋了雨,可是白天跑得太累,没有洗澡就拉条毛巾被卷成一团胡乱睡了。凌晨四点醒来,闭着眼摸着黑去洗澡,赤身裸体站在热腾腾的花洒下,开了一夏天的洗手间窗户,钻进了一缕凉风,好像比那些年在男生宿舍冲过的所有凉加起来,更凉。

夜似凉水,于是就没来由地伤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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