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土豆在东海

以我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一次长距离海上航行经历来看,以乘客的身份,在海上航行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固然站在甲板上可以感受到大海一望无际的波澜壮阔,慨叹自然的强悍和人类的渺小,但是一路上的变化真的太少了。一旦离岸几千米,最后的陆地在视线尽头消失于海平面以下之后,周围的景象就很难再出现明显的变化了。当第一分钟的震撼过去,你会发现整个世界和一分钟前几乎一模一样,除了头顶的白云有了些许的移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能连续十几个小时都沉浸在最初的震撼里,无论是在船头船尾左舷右舷,有的都只是同样景色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这也许有点像在沙漠里行进,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沙子,无尽的沙子,看不出区别,只能在自己身后看到长长的一串脚印。在海上,无论望向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海鸟、海水、波浪、海天一线、天和云。只是在船尾留下长长的白色航迹逐渐消失在波浪里。船头尤是,当我站在船头,没有了像船尾那样从身下不断涌出的航迹作为参照,我丝毫不能感觉到船只在行进。目力所及,前方和左右,视线里没有任何落点,能够作为判断自身位置改变的依据。

我想起很小时候看的杂志,提到人在雪地里会出现一种叫做“雪盲症”的现象,就是因为视野里一片茫白,眼睛失去焦点而肌肉过度紧张,造成失明。所以据说军队在雪地行军时,会把树上的雪摇下来,露出树冠,让其他人可以从一片茫白中给视线找到着眼点,以此来避免雪盲。

在大海上时,和雪盲时的情景也很接近。除了偶尔在极远的海平线上出现的其它船只,无边的大洋留给我这个乘客可以观察的,就只有无边的大洋本身,一切空间概念都失去了意义。而且那些偶尔出现的其它船只,在视网膜里也只是一个小点罢了。将近100小时的航程里,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这样的状态。用不了几分钟,就会陷入视觉的疲劳和趣味上的无聊。

绕着船走了一圈,意识到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除了自己所在的这条船就只剩冰冷汹涌的海水时,一种恐惧感和孤独感就油然而生。再看到视线中的其它船缩小成一个小点,就更想到自己的船也不过是一个小点,即使有近400米的长度,也只是一个小点。

第一个夜晚天完全黑了之后,我站在右舷房间的阳台上,望着黑漆漆的远方。那是一种完完全全的黑,不是城市里大气层反射地面灯光后那种带着一层紫红色的黑,这种黑让人觉得前面不是黑,而是什么都没有,是虚无。而大海的波涛声就从一团黑暗中传出来,像是一种召唤,又像是一种呼吸,仿佛海洋是一头活的巨兽,我们的船就在它身体上行进,随时可能被吞没。

大约两年去厦门时,也是一个晚上,袁媛和我跑到沙滩上去看海,在攀上一大块礁石之后望向深海,无边的远方也是一点灯火都没有,海浪声也是从黑暗中传来,现在再想起来,听起来是同一种召唤。海浪裹挟着海风,从黑暗中涌上来,拍打着礁石激起白色的浪花,再慢慢退回黑暗中。然后再来一次。

再想起土摩托在文章里把海洋称作蓝色沙漠,这种恐惧感就愈加强烈。海洋确实是生命的摇篮,但却并不是像BBC的精美纪录片和国家地理的漂亮照片讲述的那样处处充满生机,在大部分的区域里,缺乏营养的海水就像缺少水源的沙漠一样,是生命的禁区。它不仅能轻易吞噬放肆闯入的陆生生物,也会让无意中迷路的海洋生物一去无回。

但也正如我并不能连续十几个小时都沉浸在最初的震撼里一样,我也并不能始终都深陷于有关海洋令人恐怖的想象。从对海洋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我就很开心地把精力投入到行程中连续不断的吃吃吃睡睡睡和买买买中去了。

除了坐船在海上发呆,船分别在釜山和长崎靠岸了一天,给游客们下船挨黑导游宰一刀的机会。本着来都来了的旅游精神,我也乖乖躺下,化身鱼肉,被人刀俎了一把,胡乱买了一些旅游景点纪念品和旅游胜地土特产。

如果我们在釜山市走过的几条路和地接导游给我们讲的故事能够代表韩国的话,那么这个国家的文化真的是很分裂,一方面文化内核被华夏文明深深地影响了,而且进行了很多自我强化,许多封建思想和尊卑观念比我们历史上最糟糕的时候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另一方面它的外壳又很好地现代化和全球化了,坐车走在釜山街头,如果不是满街的韩文招牌,你会认为这是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现代国家的海滨城市,发达的港口设施、市中心的高楼大厦、繁华的商场酒店、女士们西式的套裙和妆容、全球统一的柏油路颜色、一模一样的交通标识和信号灯,还有简直是从国内二线城市复刻的带棚公交车站、混凝土路缘石还有花式人行道地砖……当然实际的情况应该是我们向国外学习了现代城市审美,但是先入为主,出去了就以为别人像我们。

现代化的外壳下包裹着极度传统的内核,技术的进步和市场的开放并没有完全改变这个国家由来已久的宗族思想。让我在短暂的8小时接触之后,在这里感觉到了一个躯体里彼此冲突的两个灵魂。某种程度上,这也许也象征着因为地缘关系这个半岛国家在两股强大势力辐射下显现出的挣扎和摇摆。

而长崎给我的印象则不太一样。它的内外保持了相对的一致,或许因为曾经冲突的二者有一方消失了,或许它们已经取得了某种一致和协调,又或许因为导游光顾着推销坑人的防辐射贴、第一酵素和超美水,没时间给我多说两句日本的生活,使得这短短的几小时观察并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让内在的矛盾显现出来。放弃了黑导游给安排的最后一个景点,由此得来的50分钟自由时间,让我可以很轻松地在这个小城的街头随便走走,去街头的便利店里买瓶当地酿的便宜酒,再去路边不起眼的但是写着“创业于天和元年”的超小点心铺买了当地造的小点心。

另外我稍微确认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在这里可以用中文要求Siri带你找到最近的711,所以我才能买到本地酒和在去711的路上遇见松翁轩;第二件是便利店卖的成人杂志真的都是封面杀手,视频真人一个个都惨不忍睹。

返程时航向一直在255°左右摇摆,右舷正对着西北方向,直接迎上了来自西伯利亚冬季风的一拨小高峰,虽然只是五级风,但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大洋上,仍能给海面带来明显的变化。每次要打开阳台门时,刚刚松开门锁,西北风就裹着从高寒之地带来的凉气呼啸着钻进房间,在狭小的门缝中发出尖锐的哨响。风急浪高也有节律地摇动着船只,我注意到在船只的各处都挂上了呕吐袋,我也在颠簸了十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顶不住,去医务室拿了晕船药。

吃了药,我躺在床上开着电视,随着船的摇摆沉沉地似睡非睡。耳朵里时不时可以听见船体在风浪的起伏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我在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逃生演习时走过的路线,想象着如果船舱走廊失去照明要如何在黑暗中追索指示牌到达集合点,盘算着如果警报拉响我要抢救哪些行李,甚至有了起床把行囊收拾好以便携带的冲动。不过理智又告诉自己,只是一点小风小浪,根本不用担心,而且若是没有危险,一切都没必要,而真要是到了危急时刻,以自己的水性和海水的冰冷程度,在海浪的猛烈拍击下我一分钟都支撑不了。

就带着这样矛盾的想法,我睡去了,又在船只靠岸时产生的独特振动中醒来,看见上海的阳光刺破窗帘在舱壁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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