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听说,凡小说作者学者爱好者,有两部教科书级别的作品是必读的,一部叫做《包法利夫人》,一部叫做《安娜·卡列尼娜》。如今我作为一个读者,看完了《包法利夫人》,确实觉得处处都熨帖。正如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每一刀都恰到好处,一样,福楼拜的作品,也是每一字都恰到好处。其中各种精妙,体会时已经各有深浅,再表述出来,又剥了一层折扣,肯定是雾里看花看既看不清也道不明,但总归技痒,忍不住试论一二。

就以包法利夫人自杀为例。

包法利夫人自杀是服了邻居药店老板放在储藏室架子上的砒霜而死的。窃以为,艾玛服毒而死,而不是悬梁或割腕或投河或其它任何一种方法,是作者为了之后的剧情特意安排的。艾玛唯有服毒,才能获得一段弥留,才能在弥留之际与自己的孩子和包法利医生再见一面,才有众人乱哄哄抢救包法利夫人的戏码,才有医生、药师、神父诸人的各色表演。其它任何一种死法,都不会有这个效果了。

但在艾玛服毒之前,还有一个小问题要解决。就是毒药的来源。艾玛是一个家庭主妇,即便丈夫是医生,但她从未关心过包法利医生的工作,所以既不通药学,也不懂医理,无论是年轻时所读的爱情小说,还是后来生活中所见所闻,都不会出现毒药相关的知识。而且就算她知道某些药物可以用来杀人,怎么弄到手也是个问题,任何一个药师都不会卖给她。

所以福楼拜隔着十多个章节,在前文安排了一个小插曲。安排艾玛某一日拜访药师,无意间目睹了药师对着药房小伙计大发雷霆,因为后者拿东西时去错了地方,有一点点触及到砒霜的危险。初读此节时,以为作者是在叙事药师的家事,刻画药师刻薄寡恩的人物形象。他心里揣着包法利医生的父亲过世的重要消息,把艾玛晾在旁边。只顾着咄咄逼人地指责小伙计的失误,并借题发挥,把事务性的失误上升到人格层面,将小伙计大加侮辱。直到包法利夫人再三打断,药师自己也过足了瘾,才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说出包法利家的丧事:“的确夫人,你的公公死了。”之后又回去继续对小伙计谆谆教导了。

直到十多个章节之后,我才明白。这一段热闹的插曲,是在解决艾玛的毒药来源。在那片刻的旁观中,艾玛把砒霜的功能、药效,以及药罐的位置、模样、标记旁听德一清二楚,而且是药师本人重重加重的强调之下。

这个极短的小片段,这里已发挥了两重作用。一重作用是表面的文本刻画了药师一家,尤其是药师本人对小伙计的刻薄严苛,再搭配其它场景药师在人前的笑容可掬,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就更加立体了。再一重是让艾玛知道了砒霜的功能,为不久之后的死亡埋下伏笔。

除此之外,我以为这个小片段,还与另外两个段落相关联。我们从药师口中得知,包法利医生的父亲是“前天”去世的。前天是什么时间,结合前文我们知道,前天是包法利医生携艾玛进城观看戏剧表演的日子,之所以要去看表演,是医生觉得自己的妻子心里闷总生病要带她去散散心。在那场表演中,艾玛重逢了此前与她发乎情止乎礼的精神情人“实习生莱昂”。也就是说,在自己父亲去世的当天,包法利先生笨拙地关心自己妻子的举动,让艾玛的旧情重燃了。这何等的讽刺啊。如此还不够,公公去世的消息之后没过几行,包法利先生想在妻子处寻得些许安慰竟不能得,再开口竟然是问“你昨天玩得好吗?”昨天是什么时间,昨天是艾玛和莱昂独处的一天,是艾玛的贞操摇摇欲坠的一天。啧啧。福楼拜把这些时间戳藏在与主线剧情无关的琐碎支线里,海明威的冰山理论,说不定也在福楼拜那里获得了启发。

另一个关联是,老包法利的死,给包法利医生带来了一小笔遗产,而料理这笔遗产,给艾玛提供了充足的理由与在公证人事务所工作的莱昂见面。而且艾玛丰富的理财知识,还让幼稚的包法利医生单纯地大吃一惊呢。我们可爱又可怜的女主人公就此滑向深渊,一发不可收拾。

自小说问世,历尽坎坷成为传世经典,就有无数研究著述。绕不开的核心,就是艾玛如何死于脱离现实对心中爱情幻象的盲目追逐。

因此曾有学者将《包法利夫人》与《唐·吉诃德》并列在一起。二者的主人公,都对现实生活充满了自我中心的幻想,最终酿成悲剧。后者清算了有史以来的所有骑士冒险小说,前者清算了有史以来的所有浪漫爱情小说。二者的作者在创作小说时,亦是抱定了如此的雄心。

我忽然觉得,两位作者抱定雄心提笔之际,又何尝不是包法利夫人和唐·吉诃德。

你可以把《包法利夫人》视作一部没有找到爱情的爱情小说,亦如你可以把《唐·吉诃德》视作没能做成骑士的骑士小说。但我却总觉得,在影影绰绰的文字后面,这两部小说所述的,是古往今来理想主义者的悲歌。是那些忘了脚下的现实泥沼的理想主义者的悲歌,悲叹他们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心中崇高的理想怎么就坠落蒙尘深陷泥沼。

包法利夫人死了吗?包法利夫人没死。她活在每个人心里。她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她的生命就居住在我们心底最骚动不安的角落里。每个人。

题图摄影:Geert Pieter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发表评论?

0 条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