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再十年

修自行车的师傅姓李。人们喊他老李。收款码显示,他给自己起的微信名也叫老李。

我蹲坐在马扎上,看着他把刚刚吸了一口的香烟架在置于地面的剪刀手柄处,腾出双手,慢悠悠地拧掉自行车后轮的气门芯,用工具撬开外胎,转着圈掏出软趴趴的内胎,随后用没带手套的那只手,沿着外胎内侧摸索了一整圈,人工探伤,检查内部是否遗留有从破损处刺入的锋锐杂物。

“你这内胎外胎都不行了啊。”他用手指摩擦着红色的内胎胶皮,头也没抬。我说是啊。

算起来,这车子已经骑了差不多十年,几乎没怎么仔细保养过。十年间,似乎也扎过一两次,但轮胎是从没换过的。液压闸里的油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压力顶得特别紧,车闸一点没捏,轮子还抱得死死的,推去街角的修车铺,师傅一时也没摆弄明白,试探着把连接处的螺丝拧松,猛地涌出一股油,再拧紧就又正常了。

坦白地说,虽然我也骑了不短的距离,但关于自行车的养护知识,并没有学得多少。买了清洗链条的小工具,也买了润滑油,但一年大概也就用个一两次。有一段时间,我想把它送去附近的迪卡侬让店里的老师给做个全面体检,似乎是因为一直也没找着时间,再后来也没骑出什么问题,有关车子的保养问题,就一直搁置了。

“先给你补补吧,用用看,实在不行了再换。”老李这样建议。没等我回答,就端了一盆水过来。我知道这是要把充了气的内胎浸入水中,以寻找破损处。

还在沿用小时候的技术啊。我看着盆里荡起的水波,想起了“东边儿”。

“东边儿”是一个地名。姥姥家住在一条东西向的主干道路北,出大院门口沿着路边的便道走不上200米,就是和另一条南北向主干道相交的丁字路口。在人行道尽头,是一小片三角形空地。因要出门向东边儿一直走到头,所以被简称作“东边儿”。那片小空地上,有邻居经营的一个冷饮摊。不知有多少次,在暑气难消的午后和黄昏,记忆中总有个孩童的声音,缠着大人,一遍遍吵嚷着要“去东边儿”,“去东边儿”,“去东边儿”……先腻缠着以遛弯的名义去到彼处,再腻缠着讨一块钱买支雪糕过过瘾。在后来滚滚的城市开发进程中,丁字路口贯通成十字路口一直向东延伸,道旁的小空地硬化为便道后方的停车场。冷饮摊自然也因为占道经营不复存在。但在当时,那里确实孩子们晚饭后最向往的一个去处,也是大人们相约打牌下棋聊天纳凉的一个据点。

“东边儿”另一个重要的摊位,是一个修车铺。在“东边儿”喝汽水吃冷饮的日子里,第三吸引我的,就是看车摊老板补胎。第一是用纸牌算24比赛看谁快,第二是看人下象棋瞎支招。手脚麻利的邻居大叔,飞快地拆出撒了气的内胎,踩住打气筒三两下打个半满。随即一段一段地浸入水中,仔细地观察是否有气泡从车胎表面冒出。一旦发现,就从水中捞出擦干,用锉刀在冒泡处锉去表层,露出一片圆角矩形的粉红。接着从一段旧内胎上剪下一块,也修裁成圆角矩形,也用锉刀锉去表面,也露出一片粉红。两片粉红都涂上胶水,稍微静置片刻,吹吹气晾晾干,就让他们粘合到一起,之后再次抄起锉刀把周围的边角锉平。再等一小会儿,等到胶水干透,还要再次把轮胎浸入水中复查,直到确认全都补好了,就重新放掉气,塞进外胎,拧回气门芯,踩住打气筒嗤嗤嗤嗤一顿猛压,把轮胎打满。如此补一个洞,摊主要收一块钱。

“全国统一价”,那时大人们会这样玩笑这个价格,仿佛这间修车铺是一个全国连锁网点遍布城市村镇各处的街头巷尾服务体系高标准严要求的大买卖。

老李的铝盆和记忆中“东边儿”的铝盆简直一模一样,因常年使用磕碰了一些纵横的浅沟和更多细小的坑洼,浅沟和坑洼中积了些尘土混着车油在日积月累的摩梭下最终形成一层包浆,让人觉得这个铝盆从是遥远的“东边儿”来到了此时此地。让我以为它的黄金搭档,黑色的金属增压打气筒应该马上就要出场了。

老李从旁边拽过一根胶皮管,拧在气门芯上,但没有踩住打气筒猛压,而是打开了一台电动气泵的开关。由一块户外野营蓄电池供电的气泵,嗡嗡响着,将空气压缩进轮胎。这我真是没想到,我心里嘀咕着。大功率移动电源加电动气泵,修车铺不知什么时候也完全电气化了。

但后面的工作又回到了传统的操作流程上,浸水、冒泡、擦干、锉刀。老李放下这一半的粉红,站起来走向他的工具车,我期待着他去车上取下一段旧内胎,剪下一块圆角矩形,锉去表面露出粉红,涂上胶水。

老李拿回来的,是一块用独立包装封装严密的,已经完整裁切,板板正正的,每个圆角都高度一致的,在工业化生产线上批量化标准化生产的,能够确保每次使用体验都始终如一的,补胎专用内胎圆角矩形碎片。我看见老李拆开包装,拿出那一片粉红,有一面贴了一层塑料膜,就像新买的电子设备的屏幕上,贴的那种膜,保护着膜下的屏幕无尘无痕的那种膜。老李小心翼翼地撕掉贴膜,随即直接在膜下的粉红胶皮上涂了胶水。进入静置的环节。高科技啊,我在心里感叹。

五块钱。老李打断我的内心咏叹,告诉我价格时,他已经完成整个工作。架在剪刀手柄上独自燃烧了许久的香烟被重新拿起,地砖上留下一段完整的圆柱形烟灰。

全国统一价都是五块了吗,我问老李。老李说,有的地儿得十块呢。得,这下全国连锁也打破了,这些年的通胀率至少500%,我心里又唱起咏叹来。

扫码付了五块钱,我看见老李给自己起的微信名叫老李。

那一天我骑上车子继续向前,突然想起,这车子骑了大约十年,算起来行程可能也超过一万公里了,似乎也是经历了长途跋涉才走到今天。但细细一算,十年骑一万公里,每天也就才三公里,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实际骑过的路,可能比一万公里略大那么两三万公里吧。

对于一辆自行车而言,一万公里算远算近,我不知道。但每次我看见车把上因总挂着U型锁而磨掉漆皮露出的金属原色,便觉得它也挺辛苦。

它本来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它本来没有后座,谁也不能带,冲过积水时后轮能把水迹甩到天上,也没有支架,于是走在哪躺在哪,穿过长草斜倚着砖墙大树电线杆像个浪荡少年。

但我要带姑娘,所以装了后座,又能带人,还能驮米驮面,好;我要它在一排车子里随便找个缝自己站稳,所以装了支架,不用担心在密集的车场里找不到合适的倚靠也不用担心被别人挪动时狼狈倾倒,很好;我要后座能带人驮米驮面的同时还要再坐一个小朋友,所以在前梁又装了宝宝座椅,除了冬天有点冷,别的都,非常好。

这几年骑得很随意,每天往返就十分钟的路程,头盔也省了,半指手套弄丢了也没再买,就那么每日裸着来回。不知从哪天开始,链条转动时便有金属缺乏润滑产生的摩擦声,在某个档位上,还会和其它部件碰擦在一起,发出一连串锵啷锵啷的声音。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我就这么倔强地骑着。

前几日突然就决定,洗洗链条上上油。本来临到楼下突然却忘了,已经到家了才再次想起,又返身下楼推上来,翻出工具和车油,细细地洗出一地红褐色的锈水,给飞轮、变速器、链条的每个轴承每个连接点,都加了车油。转动脚蹬时,原本刺耳的噪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声音,在液体的浸润中,金属部件绞合在一起,发出的一种沉着冷静的声音。就像,游龙沁入深海。

第二天重新上车,我觉得别说已经骑了十年,就这个状态,再骑个十年也完全没问题。

就只有一点不好。我现在只能用嗓子叫嚷着提醒前方的路人避让,而不能只凭车子自身的噪音就向全世界宣告自己的招摇过市了。可见是世间难得两全法啊。

题图摄影:Markus Spiske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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