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每天五百字

人因为什么相爱,又因为什么结婚?这两个问题看似应该指向同一个答案,但在许多人的真实生活中,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指向我们愿意为什么样的生活付出,一个问题指向我们能够获得什么样的生活回报。只有运气非凡的人,才能给这两个问题找到相同的答案。

人们读《围城》时,对方鸿渐这个人物,多有怒其不争的评价,在自己怯懦的性格驱使下,一次次回到原点,一步步走进死局。也有人大讨其论,以哲学家的姿态振振有词地提问,究竟是人的原因使生活一地鸡毛,还是生活本来就是一地鸡毛。

我想我们武断地说生活本来就是一地鸡毛是不负责任的。但现实是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每个人的生活里,哦不,应该说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太多的糟烂事。人生在世,有两件事不可避免,一是纳税,二是糟烂事。

这些糟烂事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许多避世无争的文人墨客都觉得忍无可忍到不吐不快的地步。甚至这些吐槽苦水都比比皆是连篇累牍汗牛充栋,最后被充满智慧的劳动人民发现原来谁也没有例外,一句话总结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刘震云甚至专门写了一本《一地鸡毛》,把日复一日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的糟烂琐事集中到一个人身上,生活把他撕扯得稀巴烂。

更至于谁要是心里糟烂事少一点,就当浮一大白,写几句诗狠狠地跟街坊邻居同事朋友炫耀一番。比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又比如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再比如岁暮清淡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玩笑地说,生活本身的混乱,根源可能在于热力学第二定律——孤立系统的总混乱度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但认真地说,身处其中的人,无疑在增加总混乱度的方向上,添加了不少努力。

在人与人的关系问题上,我一直是个菜鸟。朋友也少,社交也少,许多时候都要依赖袁老师指点。但我一直认为,每个人彼此相见时,都是带着各自的历史。即使是清白无一物,也是历史的一种。若要接受一个人,就必定要接受他身后带着的历史,因为今天的他就由他背负的历史塑造。一些在时间中消散的幽灵,总会在未来某个时刻重现,从久远的过去投射下长长的薄薄的浮动着的魅影。

因此,我愿意接受的人,极少。

可惜所有关于人性的问题都没有最终答案,所以才会有杀手莱昂和小女孩玛蒂尔达在楼梯上的对话: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不过我觉得,钱锺书先生以锋锐的刀笔剖开人心,把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一点阴暗放在阳光下晾晒时,仍保留了一丝温柔。

似乎所有读者都不讨厌的一个角色就是唐晓芙,书中恰恰没有交代唐晓芙的结局。据有心人分析,因为唐晓芙深受作者所爱,不想她坠入婚姻生活受苦,所以让她嫁给了钱锺书。

在博客右侧的边栏上,是我准备读正在读和已读完的书目。每新开一本,就在书名后面括弧写上红色的进行中,每读完一本,就在书名后面括弧改为灰色的已完成。期望是以此为激励,同时也是为炫耀,可以让书目的列表越来越长,尤其是做了灰色已完成标记的书目越来越长。灰色是个浅淡的颜色,意在凸显其内容的不突出,强调其低调。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对自己排布的这点机巧骄傲不已。

但是今天,我在《围城》后面括弧写上灰色的已完成时,突然觉得此时就写完成,实在是太草率了。

因为所谓完成,也有显然的分级。譬如小朋友吃饭时说我吃完了,推了碗就要跑,你若伸头去看,大概总能在碗里发现未清扫的饭粒,盘外撒落了青菜叶子和胡萝卜丝,丢在旁边的排骨和翅中上也残留着不少难啃的肉丝。即使是个极乖的孩子,碗盘都一扫而空了,在他推碗将跑时你捉住他,也必定会看见他正鼓着两个腮帮子,努力地咀嚼刚刚填进嘴里的饭菜。

此时所谓我吃完了,不过是着急下桌去玩耍的借口,至于饭食滋味如何,等下会不会肚子痛,并不重要。

而我的完成,只不过是把书里的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就把杯盘碗碟匆匆丢进水池,兀自鼓着腮帮子拼命半嚼半吞,一边发表感慨说,这一餐实在是很美味。

于是此时所谓已完成,不过是着急给激励画个形式上的句号,以便立刻拿去炫耀。恰如方鸿渐的自作聪明。

在1980年《围城》再版之后,杨绛先生写了一篇《记钱锺书与<围城>》,文中提道,钱锺书写此书时,平均每天写五百字。初读此处时,我十分兴奋,原来大师一天也只写得出五百字,我虽时时词穷,但兴致上来也不止五百字,足见我的笔力之强,说远在大师之上那是不敢当,但若说比肩巨匠,显然是绰绰有余了。

但细细再想,原来只是在这个项目上产出五百字,至于其它项目的产出,必定是车载斗量不可计数。

想到此节。叹口气,搓搓手,罢了。

题图摄影:Oziel Gómez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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