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晨,出了商场电梯往店里走,远远地还没到,旁边商户的导购就跟我说,你们家飞了一只鸟进去。芥末又惊又喜地赶在前面去看稀奇,我跟在后面欣喜于芥末对世界与物种的好奇心,同时心里想着另一件事,并高喊着脱口而出,它可别把屎拉在里面。
有那么几年,家里养过一段时间的鸟。但并不是作为宠物而养的,而是作为畜禽养殖经济的组成部分。大约二十年前,北京的鸟市曾经以牡丹鹦鹉为投资标的,蔓延出一系列小型观赏鸟类的价格飞涨,上演了一场荷兰郁金香式的、长春君子兰式的泡沫膨胀,与破裂。
我的父母,当然是不掌握什么高深的金融知识,说不出更没听过泡沫经济、游资炒作这些名词。远在世界尽头、久在三百年前发生的泡沫往事,想必从未出现在他们的见闻中。即使近在十余年前的20世纪80年代,发生于长春的君子兰泡沫,可能也只是在当时作为过眼即散的新闻轶事有所听说,从未有过真正的认识。
因此,在朋友的引荐下,正在国企下岗浪潮中挣扎的我的父亲母亲,怀揣一夜暴富的美梦,在家里的阳台上搭起鸟笼,饲养了数对肩负着我们全家财富自由使命的小鹦鹉。盼望着它们筑巢、抱窝、繁育,把小鸟变成金山。
繁育的笼子和观赏的笼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形状。当然了,形状不同,源于功能不同。繁育的笼子为了堆砌方便,都做成整齐的长方体,一个摞一个,在最小的占地面积里,养出最多的鸟。每个笼子的底部都垫了扁扁的塑料方盒,承接鸟粪和其它废物垃圾,上层的粪便就不会淋到下层。方盒做成抽屉,可以单独取拿、清洗、更换,而不用每次都拆开笼子,十分方便。
笼子虽然堆砌得十分繁密,但每个笼子的空间倒并不紧张。为了让鸟儿们心情愉悦认真搞对象,不但要空间开阔、水米充足,还得布置高低的树枝、秋千供它们抓踩娱乐,就连洗澡都得安排两套装备,一套用来盛放日常沙浴干洗的细沙,一套用来盛放暑天戏水降温的清水。
鸟窝也得给它们预备好。鸟窝统一装在鸟笼的左侧,是一个上下两层的木盒。上层有圆孔连通鸟笼,供成鸟出入觅食。成鸟从楼板上开好的小洞,进入更深的下层,就能发现一个在鸟窝深处的庇护所,会自觉地在这里产卵孵化。在鹦鹉看来,那是十分安全的所在了。但那最深处所紧邻的木板,却是人类设计好的一扇推拉门。趁着大鸟离巢觅食,人就可以轻松地拉开后门,直抵鸟巢深处,检视鸟蛋的孵化进度,和幼鸟的生长状况。
在鸟市的狂热退潮之前,我站在鸟笼跟前,观察过那些色彩斑斓的小鸟怎样吃饭喝水沙浴戏水,怎样站在树枝上排泄,见过雌雄两只怎样嬉戏追逐相互梳毛,学会了手里捏着瓜子逗弄它们时如何不被啄伤,也学会了把鸟蛋圈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再用手电筒照射来辨别孵化的进度,还曾把受精失败的白蛋煮熟试吃,曾趁着大鸟离巢时拉开鸟笼的后门去看那些拔了毛的小烧鸡似的雏鸟,看它们闭着眼张着嘴嗷嗷待哺。
但我从未留意过,那些不能离巢的雏鸟,如何排泄。当时也并未想过这个问题,可能那时候我还不懂得屎尿屁在现实生活中的核心地位吧。
很多年以后,在新乡。王霖家的单元门口,落了两只燕子,筑了巢。其实很明显,但我在巢下往来了几次也没留意,直到我妈妈指给我看,我才注意到。巢驻在楼梯间的墙壁上,因此只需在楼梯上多上几阶,就可以探头看到鸟窝里面的情形。
燕子在鸟窝里下了蛋,外面感知不到任何变化,直到第一只雏鸟破壳。它破壳的第一秒,就开始啼叫。路过的人就能听见声音。等所有的雏鸟都孵化完成,站在稍高的台阶上往里看,就能看见一颗颗棕红色的光秃秃的小脑袋,一个挨一个,来回攒动。但并不发声。等到外出觅食的成鸟一飞回来,刚站在鸟窝边上,这些小脑袋就立刻全都伸长脖子,朝天张着嘴,叽叽地鸣叫。成鸟就从嗉子里,反出存好的食物,依着喊叫的卖力程度,依次填进雏鸟的嘴里。
但是填不满的,很快成鸟的嗉子就空了,转身再飞走,不一时又飞回来,继续喂食。一雄一雌两只燕子,往来穿梭,几乎一刻不停。其实也分不清哪只是雄燕哪只是雌燕,只是常在傍晚时,见到两只燕子立在单元门外只有屋檐高的电线上,短暂地休息。在电杆下仰望,能看见它们雪白的肚皮。擦山落日的余晖下,头背上的羽毛泛出深蓝色的金属光泽。
过不了几日,雏鸟就长出稀疏的白羽,叫声更加嘹亮,成燕也更加忙碌。再过几天,就能看见燕子窝下方的地面上,围了一圈白色的粪便。原来稍大一些的雏鸟,就会学着头朝里站在鸟巢边缘,屁股高举伸在外侧,解决如厕问题。禽鸟的肠子又短,吃得快,排得也快。大鸟飞来喂食,就看见一个个屁股收回去,一个个脑袋冒起来。喂完飞走,又看见一个个脑袋消失了,一个个屁股举起来。
就是围观了许多次雏燕屁股的那一天,我突然产生了好奇。这些雏鸟已经破壳十多天了,才开始把屎拉在外面,之前站都站不稳,更爬不上巢沿,难道就直接把屎拉在窝里吗?
必须再次感谢伟大的互联网和搜索引擎,让我轻而易举就寻得了问题的答案。它们就是把屎直接拉在窝里,而成燕会把雏燕排泄在巢内的粪便吃掉。一方面,是为了清洁鸟巢,另一方面,雏鸟的消化系统尚不成熟,粪便中仍然含有未吸收的营养物质,吃掉这些粪便,成鸟的觅食压力也降低了。
尽管看了好几天雏燕拉屎,我最后也没有等到王霖家单元口楼梯间那一窝小燕子羽翼丰满离巢远飞的史诗时刻,就返回北京了。
之后好几年,我都喜欢在吃饭时,和朋友们聊一聊楼梯间的燕子窝,问问他们是否知道尚未离巢的雏燕如何拉屎,再给他们讲讲我曾站在台阶上探着脑袋仔细观察过许多次的棕红色的雏燕屁股和奶白色的燕子粪。
但我这几年似乎再没有见过屋檐下的燕子窝了,只见到许多黑白的身影在春夏交替时穿梭在楼宇间。至于它们在某个安全的所在筑下爱巢、繁育后代,它们的后代叽喳着用粪便在巢下的地面上绘出一个整齐半圆的画面,再也没见过了。
直到一个月以前。
商场只有一组电梯,一部货梯一部客梯紧挨着。为了货运方便,一楼的电梯间有一扇面北的安全门昼夜常开,内侧的门楣正中有一盏安全出口的提示灯。不久前飞来了两只燕子,以提示灯为基座,筑了一座巢。之后便偶尔见到两只燕子,有时是一只,从安全门飞进飞出,从出入电梯的员工、顾客身侧,飞梭一般穿行。或是就静静地站在鸟巢上。
如果一切顺利,进出商场的人们,很快就能听见燕子窝中的叽喳声,在安全门的正下方,见到一圈白色的燕子粪,如果地形不熟运气不好,很可能就在通过安全门时,被砸个正着。我每天从门下过,都会抬头看看,侧耳听听。有几次甚至想搭张桌子爬到门上去看个究竟,又怕惊走了燕子。
一个月过去了,安静如故,也不知是否生了变故。
星期六早晨,我跟在芥末后面进了店里。开了灯,正看见一只拳头大的小鸟站在射灯下方的空地上,像是舞台正中的歌唱家。见到人来,它也不怕,扑棱着飞了一圈,又落在一个供儿童玩耍的攀爬架上。我带着芥末在下方仰望,能看见它雪白的肚皮;3500K暖光灯的照射下,头背上的羽毛泛出深蓝色的金属光泽。
我给袁老师发消息,说店里进了一只燕子。袁老师说那是要有喜报了,又问是不是电梯间门口那一家的。谁又知道呢。但愿它没有迷路,但看着它在天顶吊下的灯轨间盘桓,我总觉像是什么深刻的隐喻。
过了一会儿,袁老师也到了。芥末叽喳着跟她说,早晨在地上见到一只燕子,见它在地上蹦跳,又见它飞到攀爬架上,又见它飞走又飞来,又见它在屋里转圈,又见它再飞走。
我很欣慰芥末的语言组织和丰富表达,也很欣慰燕子没有在店里拉屎。
题图摄影:Jeremy Ricketts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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