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上路(5)

从前官府里的文职,都叫做刀笔吏。据说源自使用简牍的时代,如果竹片上有错误,就需要用刀子刮掉,重新书写。因此读书人和政府工作人员这类常年和文字打交道的人,都随身带着刀和笔,故称刀笔吏。

这也许有点像我读书时用胶带粘去书写时的错误,因此笔袋里常年要准备一两卷新胶带,那么沿用古时的叫法,我们这一代学生如果做了公务员,也许都可以叫做胶笔吏。

纸张很薄,而用胶带粘去错处时,也一定连带着要粘去一些纸张上的纤维层,所以同一个位置,通常只能修改一次。若是再错了,就只能划掉重写。这大约可以强行理解为某种隐喻,改正错误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是没有抓住,就必须推倒重来。

犯错而不能修改的压力,会把人导向完美主义的两个面。按照心理学的定义,一种叫做积极完美主义,积极完美主义者会积极寻找方法继续向前推进;另一种叫做消极完美主义,消极完美主义者则会陷入不完美焦虑,我们犹豫不决、过度谨慎、害怕出错、过分在意细节和讲求计划性,是拖延症的重要诱因。

我想这就是今年到目前为止只写完了七件东西,却撇下了十几件半成品的一半原因吧。

另一半的原因,似乎也和笔与刀有关。动笔如动刀,就是我现在的感受。锋刃还是向内的。

郁达夫曾经在1927年的文学周报上发表《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文中他说“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是千真万真的。”我亦深以为然。

在我有限知道的几位写作者中,不止郁达夫一人表述过类似的意思。J.M.库切在接受采访时说“所有创作都是一种自传”,这句话恰好回应了人们所认为的他对自传的热情,回应了他在作品中喋喋不休的倾诉,回应了诺贝尔评审委员会一阵见血的评价“库切小说中……个人的情绪随处可见”。

据日本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者川合康三在《中国的自传文学》一书中的考证,我相信郁达夫和J.M.库切表述的观点,是源自法国作家阿纳托尔·法郎士的名言“所有的小说,细想起来都是自传”。

掉了这许多书袋,其实只想说一件事,就是我与许多大师之所见,略略同。

既然一切创作,都是作者的自传,那么我每每提笔,所做之事,就是一次严酷的自我剖析和审视。就是拿一柄柳叶刀,切开胸前的皮肤,剥离甲状肌和结缔组织;再拿一把电动胸骨锯,劈开胸骨;接着用一架撑开器,将胸腔打开。裸出心底的全部阴暗,摊在无影灯下,先供自己检视,再细细过筛,选好这些可与人言,那些不可与人言。

小时候不会写作文,总被老师批评说,没有真情实感。当时总也不明白,什么样才算真情实感。后来才慢慢明白,原来是要看看自己的本心,内心的真实想法就是真情实感。也终于才能在教育一届又一届新辩手的时候告诉他们,要想感动别人,首先得感动自己。

到如今又过去了许多时候,我又终于明白,面对自己的心是一件有那么一点点痛苦的事。

动笔如动刀。

曹操在《短歌行》里说,去日苦多。上学时候背诵,别的句子都理解,唯有这句,不能体会。心说明公你今日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不世的功业近在眼前,这是何等的气势如虹,怎么也感叹起时不我待了呢。

今天重新翻出这句,才恍然大悟,若是按照苏轼《赤壁赋》的说法,曹老板建安十三年末对酒当歌,其时已经五十三岁了。

过去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都在使用一份名叫笔能杀人的奇怪简历。我自负地说,因为笔能杀人,你看连主席都夸屈子手握杀人刀,所以我的笔也能。从辩手的角度来看,这是典型的常见逻辑谬误之语义模糊,或者说这是一个使用了语义模糊技巧的诡辩术。前前后后,也吓唬了不少朋友。希望从明年开始,就不必再用那份简历了。

苏轼在黄州写《赤壁赋》时,四十五岁,谪居惠州时,五十七岁。如今我比他提早二十年来到岭南,带着笔,就像带着刀。除了要锋刃向内,也要试试它向外时,到底还能不能杀人。

题图摄影:Afiq fatah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发表评论?

0 条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