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土豆在永安里

从2009年4月开始,到2015年3月。在这完整的六年时间里,如果有人问我住在那里,我的回答都会是永安里。

大约是春分时节,3月中一个阳光温热的上午,我从地铁永安里站爬上来,找到世贸天阶,再向北到丁字路口的红绿灯过马路,折返到东大桥路33号。在楼下找到任老师,上楼看了她家的房子。比大梵在交大南门的装修要好一些,比我在交大东路的斗室要便宜不少,隔墙就是英国大使馆,跟国际友人直线距离不超过200米。返回地铁站的时候,我沿着路西向南走,计算了时间,只要8分钟。

几天之后,搬家公司的厢式货车绕着学校转了半圈,装上大梵李磊和我的全部物件,一股脑都怼进了东大桥路33号的小房子里。

我在这里一蹲就是六年。

第一件大事是花卷的出现。第一年的夏天就有新成员加入,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还记得那天是周六,我起个大早,背着破书包,坐了很久的公交车,抵达大兴区一个偏僻的所在,从大梵的朋友的手中接过了一只瘦弱的虎皮纹小奶猫,再把它藏在书包里,搭上返程的公交车。它那时是那么小,小到我两手一捧就足够它躺在里面蜷成一团。

一年后它就成了10斤重的小胖子,再也不能藏在书包里坐公交了。作为一只雄性动物,它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在床上撒尿来表达不满,学会了半夜在房间里狂奔和嚎叫来宣泄精力,学会了抓沙发抓床单来磨砺爪子,学会了咬电线咬拖鞋来按摩牙齿,学会了钻进衣柜里用我的衣服给自己做个窝,学会了打架时张牙舞爪在别人身上留下抓痕和齿印。为这些事,不知被我打过多少次。

但它最后还是没学会听话,精力最旺盛的那两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把我吵醒,然后劈头盖脸挨一顿揍,再悻悻地躲在书桌底下。觉得我睡着了,再钻出来继续大闹天宫。

有时也真觉得养宠物就像养了个不懂事的孩子。讲道理听不懂,打一顿又舍不得。真的忍不住了暴打一顿,打完又立刻后悔,心疼得不行。觉得根本就是自己管教不好,除了暴力别无他法,是个失败的家长。最可气的是,它自己却根本不在意这一切,只是随着自己的心意,想温柔一点靠着你的时候,就会一言不发地蹦上床,嗲声嗲气地喵两声,接着在被子外面贴着你卧下,自顾自地呼噜呼噜起来,仿佛之前天翻地覆的大打一架完全没发生过。然后在第二天继续守着饭盆嗷嗷叫着要吃饭。

除了花卷,三个单身汉最重要的乐趣就是蓝岛大厦后面的波点网吧。

我已经不太记得我们是怎么找到这家网吧的了。用大梵后来形容他表弟的话说,那仿佛是一种天赋,一个刚刚离开学校贪玩的小男孩,与网吧之间有磁场存在,可以彼此感应。只记得搬到东大桥的第一个周末,就跑去战了个疼。那个周末刚刚交了钱的宽带还没有开通,为了延续从住在交大附近时就养成的乐趣,到网吧去当然是必然的选择。

尽管玩了那么多年的游戏,也称得上一个沉迷者,但我的游戏成绩一直都很糟糕。War3玩到最后也只会半吊子蜘蛛流,有时连电脑都打不过,魔兽世界始终没打通顶级副本,还美其名曰休闲玩家,打Dota也一直是腿毛,不能担起胜利的重任,LOL玩了也有两年多,水平也就在最坑服务器爬到白银二,现在玩炉石传说,号称内测就入坑但至今天梯没进过10级竞技场没超过5胜。其它杂七杂八各种游戏,也都是蜻蜓点水随便玩玩,基本上都是入门水平,只能说自己玩过,没一样精通。投入了很多时间,最终也只是末流。但只要说去网吧,我通常都积极响应。

刚到波点的时候,最便宜的机器好像是6块钱一小时,这让刚刚从西门亨特转战过来的我们有点难以承受。我们在亨特玩最好的机器似乎也才3块钱一小时。远离学校的坏处就是这样,物价必须与社会的真实水平接轨了。不过我们很快就适应了,甚至开始享受12块钱一小时的机器。

常常有人会问,家里自己都有电脑,为什么还要去网吧那个烟熏火燎的环境里玩游戏。一开始我也不是很清楚,后来还是跟李磊聊天,有所顿悟。对于我们来说,网吧其实是一个社交场所,几个单身汉闲着没事干聚一下,去网吧玩游戏其实是最省钱的方式。吃一顿饭聊聊天,也就消磨一两小时,平均每人却要花费至少50块钱。而在网吧里,100块钱可以让我们边玩边聊天,消磨整整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虽然最后留下的只有第二天昏昏沉沉的空虚乏力,但前一天的兴奋和满足总算是少花钱多找乐。

在东大桥路这几年,周围的网吧我们差不多都踩遍了。呼朋引伴凑起五人黑,池书进、顾旭、徐键、关旭、王伟、蔡磊,还有联网作战的封哥、夏青,全都担当过五人小队的成员,一到周末就征战在蓝岛大厦后面,巨石大厦后面,朝外SOHO后面。直到生活的重压让我们再也难以从电子游戏中感受乐趣,正如那几年网吧总是出现在背街暗巷一样,游戏也终于退缩到角落里去了。

六年的时间里,工作换了两次。从广告门到3G门户,再从久邦数码到51猎头。虽然薪水每次都翻番,但始终保持着月光。

在我搬到永安里的第二年,广告门办公室从新中街19号换到了光华路15号。新的办公室在一栋商住两用的大厦里,宽敞得多,可以装进更多同事,装修得更是一个正式的公司了,连带广告门的运转也更是一个正式的公司了。

从东大桥路33号到光华路15号,走路大约只需要30分钟。于是我常常走路上下班。早晨睡醒,只用几分钟刷牙洗脸,抓起书包就可以出门。向南走到第一个路口左转,一直沿着光华路路北向东,路过汉威大厦、世纪财富中心、嘉里中心就到了东三环。慢慢地等红灯,穿过东三环就到了大裤衩楼下。当时大裤衩刚刚在2009年春节的大火里烧完,整个儿都被围起来,贴着围挡的南侧外墙继续走,到尽头时就接近针织路了,过了马路左前方就是办公室所在的大楼。钻进大楼,拎着书包和其他人一起等电梯,挤进电梯,到了楼层再挤出来。那景象与电视上看到的华尔街白领们挤电梯时一模一样,于是便觉得自己也俨然跻身上流社会了。

有时也会打车,像从前打车往返新中街一样。也会炫耀般与同事朋友算账——这个距离每次打车都不超过15块钱,一个月就算每天都打车上班也就22天,才300多块钱——再加上也常常走路,所以实际的开销并没有想象中奢侈。仿佛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反直觉的真相。

现在再回头看,从广告门的离开,也许并不发生在2012年3月,而是发生在2011年8月。其时我终止了人人网和新浪博客的更新,搭建了个人博客,完成了博文搬迁之后,我写了《搬家》。那篇文章,表面上在写博客的搬家,其实在写关于世界的野心。也在那个时候,我和大梵第一次讨论了离开的话题。广告门对我来说很重要,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接纳了我,给了我进入世界最初的门径,让我完成了原始的积累,我在那里重新找回了自信和骄傲。但就像我必须离开久邦数码一样,我也必须离开广告门。提笔上路。

从东大桥路33号向北,走路两分钟就是日坛北路,沿路一直向西,到尽头时向右前方斜插过去,进入三丰里社区,七拐八绕从小区里钻出来,是司法部南面的小街。顺着小街到大路上,就是东二环,在街口稍稍向北,从过街天桥上翻过二环,就到了银河SOHO。

久邦数码的办公室并不是一直在这里,而是从团结湖北边的博瑞大厦搬过来的。但不论是新中街、光华路,还是团结湖、朝阳门,所有工作的地方都在距离永安里不远的地方。也许是我太幸运,兜兜转转,工作地点换了几次,都不需要搬家。而且越换越近,在银河SOHO时,上班经过的都是使馆区里的背街小路,紧贴日坛公园,风光环境更是轻松闲适。

路上路过的日坛公园,自我们搬到东大桥路的第一天起,就说可以常去转转。可以早起去晨练,或是晚饭后遛弯。天气好的时候,可以去找个椅子晒太阳。每次向朋友介绍周遭的环境时,都少不了谈及我们关于日坛公园的计划。但也免不了加上一句,可是直到现在,也从来都未去过。在日坛公园边住了六年,去公园里转悠的次数屈指可数。

和日坛公园同样境遇的还有马路对面的世贸天阶。这个“结合美食、娱乐、空间艺术、时尚信息橱窗以满足看、听、嗅、味、触的全感官之旅的休闲购物场所”,被称作“梦开始的地方”的CBD旗舰项目,对住在它对面相距不足300米的三个单身汉而言,就只是一个地名而已。在工作需要之外,我从来没有去里面逛过街,也从未参与过那里络绎不绝的文化活动。

和日坛公园、世贸天阶同样境遇的还有秀水街、工人体育场、三里屯……等许多东大桥路33号半径2公里之内的地方。以至于许多朋友嘲笑我们三个住在这里真是浪费了东大桥路33号绝佳的地理位置。

但我自有我的热爱。比如在三丰里社区的菜场门口,有一家早点摊,每天早晨路过时都要吃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就着豆腐脑的热辣,无论冬夏,一碗下肚身上立刻就暖起来,血也跟着热起来,一上午都觉得很充实。大约同样的位置,晚上下班时间会有一个流动摊贩卖煎豆腐。铁板烧得热热的,豆腐切成薄片慢慢煎得表面有些焦,撒上辣椒粉葱花香菜,一次性的小纸碗盛得满满的,端在手里边走边吃,手里很暖,口鼻里溢满香气。觉得日子就永远这样过,也挺好。

藉由朝西和李劳的提携,我在久邦数码确实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薪水,更有趣的人,和更难理解的事。但我始终没能融入那个世界。跟着李劳见了很多媒体,跟着朝西四处骑车喝酒,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然而离开时我的通讯录也并没有增加多少。工作始终只是工作,生活也始终只是生活。工作伙伴鲜少成为生活中的朋友。

而让我觉得满意的是,我学会了骑车。虽然现在已经不再去参加700Bike每周三的夜骑,但有空有热情的时候,我也会一个人骑着车去森林公园,在园外的公路上消遣个三五圈,或者在后来的工作中,坚持骑着车通勤,又或者在周末放松时,用自行车替代一整天的交通工具,在北京城里东奔西跑。从久邦数码骑走的那辆自行车,带着我在2014年夏天从永安里到望京SOHO见到Andy和Peter,又带着我在2015年春天从永安里到永泰庄搬走全部的世界,还带着我无数次往返清缘东里与宏福大厦、清缘东里与银科大厦。当然这些都已是我离开永安里之后的事了。

在永安里发生的最后一件事,是袁媛的出现。当一切进入轨道后,所有事情的发生都变得顺理成章。

于是几个月后,搬家公司的金杯车来到楼下,我收拾好六年的往事,该带走的统统打包,不想带走的都一股脑都扔掉。帮我搬家的金杯车司机,那天竟然是带着一家三口来出车的。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四五岁的儿子吵闹着非要一起出来玩,实在拗不过,只好老婆孩子齐上阵,一家人坐着车连工作带兜风都有了。

我把装着花卷的猫箱放在车子的最后,关上后备箱的门。这只虎皮纹的大猫和我一起结束了存在于永安里的岁月,进入下一段生活。许久之后,袁媛竟比我还爱它,袁媛妈竟比我们俩还疼它,实在是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在花卷喵喵的叫声中,我和我的行囊离东大桥路33号越来越远。这是一次漫长的告别,从2016年3月起笔,到今天落笔,绵延八个月的时断时续,终于完成了方土豆在永安里的打包封存。但在完成之后,它与过去进行过无数次以及将来也会无数次进行的告别一样普通。没有什么惊喜,也没有什么感慨。

旧时光一去不回,但我也已经学会不去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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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条评论。

  1. 旧时光一去不回,但我也已经学会不去怀念。

  2. 已阅,很庆幸我也曾在你的“永安里”。

  3. 其实是很多个人的永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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