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吗

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是,苏轼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时候,心安了没有。

前两年理学院辩论队做15周年纪念刊,提及我的博客时,编辑同学写了一小段介绍,形容我的文笔“始终透露着少年气,是始终用自己的眼光丈量和记录这个世界的少年”。

小朋友们的意思当然是在夸我,想说我纯粹清澈,没有烟火气。我自以为受得起这个评价。但我自己也知道,同一件事总是可以有两种完全相反的表述。少年气的一体两面就是“涉世未深”与“不谙世事”。即使到今天,我也未能摆脱后青春期的长大未成熟,身体里跳动的依然是一颗放不下的少年心,总是凭借动物本能来反馈外界刺激,面对阻碍,第一反应永远是强硬的对抗与冲突;灵魂里的幼稚和执拗就像是不安的鲶鱼,总会不适时地蹿出来,搅乱心绪和步伐。最终表达出来的,不是外圆内方的豁达,而是色厉内荏的虚弱。

有一天我跟Ray说,我做事有时候很幼稚,只对人,不对事。不衡量利益,只关心态度。好声好气地商量,那便一切都好商量,做不成买卖,也做得了朋友;若是态度不好,那我也没有好脸色,铁头对头铁,无非就是鱼死网破大不了推倒再来。

然而更多时候,对抗的结果仍然是回到谈判桌上,用文明人的语言和行为,把那些不文明的事情搞定。可是每当这时候,我又想起外交家们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战场上拿不到的东西,谈判桌上也得不到。不过这句话也有它的一体两面,就是说这句话的人不只有外交家,还有战争贩子。

周末去哪儿的小伙子第二次到店里来的时候,我正在给绿萝浇水剪枝,听着他絮絮地把内部培训PPT上的话术要点照本宣科地搬到嘴边,心里觉得可笑又可气。我不知道他去其它合作伙伴那里谈生意的时候,是否都沿用同一套策略和说辞,总之在我这里,我只感受到了他的自以为是和咄咄逼人。我不知道是平台的能量让他们的业务员丧失了好好说话的能力,还是这位小伙子错误地以为平台的强势可以成为他跋扈的资本。反正我也以尖刻的言辞回复。事实上,当我开始表达讥讽和嘲笑的时候,我已经不打算把这单生意向美好的方向推动了。最后的崩裂,时间上是结果,逻辑上却是原因。

小伙子气鼓鼓地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袁媛跟我说,没必要把话说的这么绝,毕竟对方是渠道,早晚也要合作的,即使这次没谈拢,也不应该把关系搞僵。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后悔,没必要说那些难听的话,但还是难平一时的激愤,说我们回头自己再从北京的关系联系也行,这样的平台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业务员,这种笨蛋业务员,早晚干不出业绩被淘汰。

其实所有的愤怒都没必要,因为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去做事的。一切的情绪失控,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过早暴露底牌。

迟早我都要手刃身体里那长不大的少年,剜出那颗少年心,掐断那股少年气,戴起面具,永远微笑。用一句几年前互联网圈里流行小说的时髦话形容,叫做藏好自己,做好清理。

人们提起苏轼,总说他的辞赋是在触景生情借物喻人抒发作者在政治逆境中随遇而安、无往不快的旷达襟怀。我也喜欢苏轼的开阔,可是那少年今天还活着,挣扎着,像鲶鱼一样翻滚扭动,从渔网中一次次脱出,或许像匹饥肠辘辘的郊狼,露出的牙齿滴下腥臭的涎水,伺机等待着闯上门的倒霉猎人,于是心中就总有个诛心的小声音,时不时蹿起。

那个值得玩味的问题是,苏轼在岭南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时候,心到底安了没有。

若我是苏轼,心里想的应该只有,江湖高远,去他妈的。

题图摄影:Dominik Vanyi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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